揚子曰,子長多愛,愛奇也。何也。豈無其本邪。
吾人每敂於史,多不得其兩端。然該諸史,參差甚之。何也。必也有秦氏以來,人具不古,三年而不能攷之,抑史之非歟。
史有楚 項羽本紀,羽既聞楚歌,自詩其壯,將百騎而西也,斬將刈旗,何慨其慷哉。然後曰,此天之亡我也,非戰之罪也。此亦一時之語也。獨身百里,自刎烏江,誠哉豪𥸽矣。然後曰,羽五年亡其國,身死東城。東、去烏二百餘里,何以堪之。秦尉繚貶始皇帝正,曰,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,天下皆爲虜矣。又大論其貌,語在本紀。帝正察之,而留之秦尉,采其策謀。帝正果其人歟。必使帝正其人也,繚不爲其言矣。上知其走也而察之,猶且不知其所用,太史何以知之也。乃知其未改小說家習𥸽。此固其非也,尚且毋傷於大雅,然史之不稽者,未盡如此一也。
秦末大澤鄉之𤔔,曰,秦灋失期斬。案秦灋,失期未五日,誶;未旬,貲一盾;𧼯旬,貲一甲。其弗行也,而貲二甲已矣,焉謂之斬。何以言之,彰秦之非,以盛漢也。非前朝而是今,人之常情。然於修史而爲之,豈良人之所作。帝正方崩,曰,丞相斯與高共謀亡國之策,詐爲受令,立子胡亥。李斯之性也、實爲人所共知。秦法、其人成之,秦璽、其人刻之,秦書、其人爲之。先是時,吾人言曰,非前朝而是今,人之常情。漢俗語曰,李斯竭忠,胡亥極㓝。語竟入獄中上書,實有目者之共見也。傳曰,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㓝死。此誠其然也,而獨史與之異。趙正書,亦漢文也,貶損之故不諱,而曰斯三諫於將崩,帝正之託孤,未亞於昭烈之於孔明也。此於理正合。且夫史之所云,甚矣謬。秦正本未設太子,逐公子扶蘇在外,猶晉之詘申生也。陳曰扶蘇之正位也,未知其所以然。高之誘斯,本不足取。李斯一世之臣,扶蘇以尚偄見退,焉知扶蘇之上位,使李斯之亡邪。而至終不懷通侯之印歸鄉里,必不能輕斯之志也。前漢人之共識也,而後漢聞之,已不知其所以也,是史之爲乎。此所謂愛奇也,愛奇聞僻說而以之也。吾聞御史風聞言事,茲其始歟。
端木子曰,紂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帝正亦如是。案秦法,十二稅一,誠已𤔔世之主也。孟子諫十一而不能。高祖天漢之主也,猶且十一,光武興復舊邦,亦以十一爲務。而世以爲暴政。此人之常情也,然修史務實,書文在說,二者迥異,豈可俒同。人言道,馮唐易老,李廣難封,非無以也。衛、霍一世之才,戰無不勝,千里轉𨷖,光耀千秋。高祖被白登之恥,司馬見二分之陵。秦下長城之苦,晉後人羊之讎。武帝後凡四百年,公孫瓚北㙒之一夫,田豫無名之將,而得將一軍以廢胡威,巡北疆以絕外患,此無不承其功也。然而不能獨有其傳,身列佞幸,何以堪家爲之語邪。廣三戰無功,自請而迷道,雖意𥸽重,豪膽雄器,威武無當,於戰何有。然則自伐其功,怨身之不侯。而獨其傳,曰悛悛盡哀、桃李云者,豈其然哉。李陵勇武加之,該以陷陣轉戰之灋,而亦自以,請當一隊而涉眾,終被敗績,身俘兵亡,未失一將雄風。然史曰,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於祁連天山,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餘里,欲以分匈奴兵,毋令專走贰師也。以紋其敗,豈其然也。自三請謂之使,此史之信乎。何也。以廣自以勇而不見封也。太史何嘗不如是。而太史之受腐也,以其善言陵之降也。報任安書云,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知其所往。與陵雖疏,於是則情深矣。此類多也。曆書云太初改曆,但見唐、落下二人。漢書曰,乃選治曆鄧平及長樂司馬 可、酒泉侯 宜君、侍郎 尊及與民間治曆者凡二十餘人,方士唐都、巴郡 落下閎與焉。二書於人名之决殊異,何也。太史學天官於唐都也。言多愛者,此之謂歟。以一人之私愛,加減歷史,諱惡隱善,此非史之所爲也,猶演義之重昭烈也。
言雖如是,史之值也,空前絕後,不言之諭。吾人之所以爲此者,以告未可迷信之也。孟子曰,盡信書,不如無書。或有與之誖者,人輙言曰,史,信史也,未足動之。不足以灋也。況乃史凡五十二萬六千五百言,楊終刪之爲十餘萬,今文五十五萬五千六百六十字,反加之三萬。吾人未嘗可疑古之論,然事如此。史之信也,未若今人之思也。出土之異於史者,還當以出土者爲是。